客家武平小澜桃地放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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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很多时候,对于一条河流或一个地方的最初的认识源于儿时的记忆,比如,我之于小澜桃地和桃澜河。

在我七岁以前,我家的房子就在汀江边上,紧挨着上埔滩码头,紧挨着码头上的一株老榕。这株老榕长到几百岁了,巨盖擎天,根须冉冉,满树的叶子长得恣意,常有调皮的枝叶伸进我家。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的的汀江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江”,江水丰沛,江面开阔,来往舟楫络绎不绝,百舸争流,桅墙如林,那壮丽场景,与“一条大河波浪宽”的歌词真正契合,几百年间都曾是闽西长汀、武平、连城、上杭重要的黄金水道,清末长汀进士康咏有诗为证:“盈盈汀水向南流,铁铸艄公纸作舟。三百滩头风浪急,鹧鸪声里到潮州。”不像五十年后的今天的汀江,河沙早已捞空,水位低了几米,河床裸露出乌黑丑陋的河底,几不忍睹。

那时,我家门前的码头,是我们小屁孩的乐园。一到春夏之交,榕树果子渐渐成熟,一两个小伙伴便爬上榕树去拍打,其余小伙伴跳进树下的汀江,边戏水边检浮在水面上的榕树果子,甜甜的榕树果子,和着甜甜的汀江水,填充着那个粮食匮乏年代我们的辘辘饥肠。此时,有几排长长的木排从上游驶来,每排木排上都有几位放排人,他们皮肤黝黑,几近裸身,于是我们的注意力立即转向了这些异乡来客,齐声唱起:树排客,屙屎XXX,冇老婆,X石隔……(X,客家话里过于黄色的字眼,不宜也不易用书面语表达。石隔,客家话石缝的意思),那些撑树排的人,有的不以为意,有的会假装对着我们做出威胁的动作。

水位比较浅,或树排靠得离我们近时,我们也会游到树排边,爬上树排,像树排客一样,四仰八叉地躺在树排上,惬意的随树排漂流一段,那些树排客很友好的对待我们,有时,还会在树排上随带的简易的灶上拿出香喷喷的地瓜给我们吃。我们稀奇地发现,树排上煮饭用的灶具不是小铁锅而是洋油箱,放排人将洋油箱上部的铁皮剪掉,再洗干净,放在灶头上,盖上木盖,就这样煮饭菜。

后来,我父亲告诉我,这些放排人(我们称他们为树排客)都来自武北的小澜桃地,这些树排,大多是从桃澜河下来的,从此,我知道了有武北(武平北部),有小澜桃地,有桃澜河,知道了小澜圩场很热闹很繁华,于是心向往之。

然岁月流逝,几十年过去了,却都与小澜桃地无缘,虽有几次到过武北,但都与小澜桃地擦肩而过。

最接近小澜桃地的是年春,我初中毕业后被大队革领组某些人以家庭成分为由剥夺了上高中的权利,辍学在家,为生计计,父亲叫我跟我的堂哥学做砖瓦,希望我也成为村里众多男人选择的相对赚钱的一样的职业——泥瓦匠,学到一门谋生的手艺。正月过后,春寒依然料峭,我生平第一次离开家乡,离开父母,跟随堂哥乘当时汀江上最先进的交通工具——汽船(柴油机作动力的机动船)到达官庄回龙,从回龙步行,经长汀羊牯、店下、七里,到达开国上将刘亚楼将军的家乡湘店公社湘湖大队一个砖瓦厂。

在经过一个叫河口的地方时,要赤脚趟过一条小河,堂哥告诉我,这条小河就是小澜河(也就是桃澜河),在我们家门口经过的树排就是从这里运出进入汀江的。我看到,在我们过河的不远处,就是小澜河汇入汀江之处,这里称作“河口”,也真是名副其实。那时,小澜河水清澈见底,因还是初春,赤脚过河,冰冷刺骨,那种感觉现在依然记得。

在湘店度过了一段做砖瓦的日子,那是一段艰难度日的日子,但认识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认识了一个与家乡有许多不同的天地。那时,也看到了不少拖拉机运载着长长的原木经过瓦厂门前,当地人说是要运到小澜放木排的。问一下,湘湖离小澜桃地还有几十里路,依现在并不算远,但在那时,却不能前往。

壬寅年端午第二天,年6月4日,蹭谢春池老师组织的“厦门知青杭武采风之旅”,终于来到了神往了半个世纪的“小澜桃地”,终于近距离地看到了美丽的桃澜河。也终于明白,原来在我们老家人口中的“小澜桃地”,其实是泛指整个桃溪,实际上桃地就是现在的桃溪村,小澜是另一个村庄,两村相隔其实挺远,有近二十华里。也终于知道,汀江放的木排,起点不是在桃地,也不全是在小澜,而是在居于两村之间的亭头村,而那些在我的童年时代留下极为深刻印象的树排客(放排人),也大多是亭头村人。

我是汀江的儿子,喝着汀江的乳汁长大,汀江的情愫已如同血液融进了生命,融进了灵魂。汀江,也是千百万客家人的母亲河,客家游子无论漂游到何处,魂牵梦萦的仍是汀江。

六百里汀江,从武夷山脉南麓宁化赖家山发源,汇众山之水,至涵前穿龙门峡而下,一路浩浩荡荡,逶迤南流,在广东梅州三河坝与梅江相汇成韩江,在汕头入海。随着南宋末年的潮盐入汀,汀江航运正式开通,此后的八百多年间,汀江一直是闽粤赣边区客家人赖以生存的经济动脉。闽西、赣南的各种土特产由此运往潮汕港口,再转销到世界各地,同时食盐、布匹、药材、海产品、京果等也通过汀江溯游而上,运入闽西、赣南,汀江成为客家人赖以生存、发展的生命线。

沐浴过汀江的风风雨雨,见证过汀江的兴衰轮回,我一直觉得,汀江最壮观最震撼的的场景非汀江放木排莫属。

江水滔滔,一条几十米甚至上百米的树的长龙自北而来,在浪花间出没,在波涛里穿越,在浩瀚的江面上卷起千堆雪,排头的汉子,赤裸着上身,挥舞着竿头镶嵌着铁钉钩的竹篙,像立于千军万马的将军,像剧场庞大乐队的指挥,驾驭着长龙,竹篙点到处,巨龙或左或右,像脱缰的野马冲向下游,一路上搏击着险滩急流,躲闪着危岩怪石,在湍急弯曲的河道中迎风顶浪,腾挪转折,何等壮观,何等震撼!

后来,我才知道,在这看似潇洒的壮观后面隐藏着许许多多我所不知道的艰辛和血泪。在汀江河里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父亲告诉我,在汀江上撑木排是最苦最危险的活计。我父亲是个船工,在汀江上撑了一辈子的船,上回龙,下三河坝,水里来,浪里去,几次也差点葬身汀江,对汀江水路了如指掌。

汀江,穿行在闽西的崇山峻岭,由于地形地势的原因,汀江的急流和险滩之多闻名遐迩。据民国版《上杭县志》《山川志》载,汀江自回龙入杭起至峰市,即有龙滩、乌鹆颈滩、浊滩、白石滩栖禾滩、目忌滩、七里滩、小磴滩、镬锋滩、三潭滩、伯公滩、剪刀铰、上埔滩、蓝滩、乌虎滩、崎滩、高枧滩、马尾滩、逃船滩、撑蓬滩、上徐滩、下徐滩、大砻钩滩、大沽滩、南蛇滩、小沽滩、大池滩、穿针滩、马寨滩、小池滩、折滩、虎跳滩、猪妈滩、棉花滩等大大小小七十多个险滩,这些滩有的稍平缓但更多的是激流飞湍、礁石暗布,看《上杭县志》的描述即知:“目忌滩,水势湍急,舟人忌之”、“有滩曰剪刀铰,似夷实险,舟行不慎辄败”、“五里棉花滩,乱石满江,浊浪喷起如棉花,舟遇立碎。木排必斩散……”明代东林党领袖高攀龙从江西被贬广东揭阳典史,从汀州乘船一路南下,路过大沽滩,将大沽滩之险写入他的《纪行日记》中:“十三日过大姑(今作大沽),险绝处不可屈指。前所经九龙滩,以上水最艰而稳。此皆顺流,且身在舟中,滩流湍急,从高而堕,其下复乱石纵横如牙,舟别无柁,舟人仅以两桨斡旋之。

每下一滩,舟辄刺入白浪里,而复出穿于石罅中,几希乎公孙大娘之剑。假令张旭右军观之,书法当更进。余初不免动色,已遂视之如夷。以此知险须用习,习坎之义大矣。”从高攀龙的文字中亦可想见汀江是何等的险峻。

在这样一条滩多且险的江上行船,已是十分危险,更别说撑着体量比木船大不知多少倍、更难驾驭的木排了,水流湍急,河道弯曲,礁石遍布,一篙不到位,木排就有可能撞上崖壁或礁石,木排支离破碎,木头凌乱地漂散在河上,被急流冲走,放排人也跌落江中,虽有好水性,但若遇漩涡激流、暗礁流沙,往往难逃葬身鱼腹的厄运,千百年来,汹涌澎湃的汀江波涛,不知吞噬了多少放排人的生命。

放排,成为一种高危行业。当有人落水遇难的噩耗,传回到村头守望的亲人耳中,破碎了亲人祈求平安的心,村中便笼罩起凄风苦雨、惨雾阴云。于是当地便有着“有一合米吃,也不去放排”(合,量词,十合为一升)、“教子教孙不能以放排为生”的说法。

即便如此,当地许多青壮年男子还是选择了放排谋生。他们从小就目睹村中父兄们长年累月风里来雨里去、水上漂浪里滚的放排生涯,从小就和父兄们一起在水中、在木排上摸爬滚打,练就了一身水上本领,他们的血液里流淌着的就是放排人的激情,就像西班牙的斗牛士,明知这是一份及其危险的工作,依然吸引着大批的勇士前赴后继。除了传承以外,放木排比起其他行业收入更高,更自由,也是吸引着更多人愿意从事这一“把命系在裤带上的职业”的原因。

世世代代生活在大山里的客家男人,在原始的刀耕火种的岁月里,为了生存,为了养家糊口,跋山涉水,深入深山老林,把原始森林里巨大的松木、杉木或其他杂木砍下,悠长的唿哨声,应和着赤裸裸情色的山歌,挥洒着汗水,“嘿哟嘿哟”地将原木扛出大山,在高高的溜场上将木头抛下,木头在山谷的轰鸣声中滚下溜场,坠落河湾,溅起满河洁白的水花。这些上身赤裸、下身裹一条大裤衩的放排汉子,手握长钩,在水上漂浮的木头上跳跃腾挪,行走自如,把水中横七竖八的木头摆弄得整整齐齐,用竹篾、竹钉、竹圈将一棵棵独立的木头连接成约两米宽、六米长的一节木排,再把五节木排连接在一起,把做好的半圆形竹凉蓬抬上木排,作为放排人遮阳挡雨憩息的巢,木排上搭起个煮饭烧水的炉灶,配上用洋油桶做成的炊具,便成了一架完整的、风雨无阻出汀江的木排。

放排的客家汉子们驾驭着木排,离开村子,就像鱼儿回归了大海,舒展、惬意、粗野而放浪。一次放排的出征,就是一次与江水、与大自然、与沿途秀美风光、与明月清风、与两岸淳朴民风的无缝对接的体验和亲近。木排沿江水顺流而下,绿水青山,田畴村舍,鸡鸣犬吠,袅袅炊烟,筏在水中走,人在画中游!最让他们惬意的是与沿途的大姑娘小媳妇调戏。清晨,他们会在浓浓的晨雾中或打几声唿哨,或唱几句火辣辣的山歌,或举起竹篙拨打起水花,或是晃着下身撒尿,撩拨大清早在码头上浣衣的大姑娘小媳妇,在女人的叫骂声中哈哈大笑,等到女人们反应过来向他们扔石头扔砖块时,木排早已载着他们驶向了远方。

沿岸的客家妇女都擅长唱山歌,她们一见到“树排客”来了,就忍不住唱上几首,放排工也不“示弱”,也和上几首,一唱一和,连续不断,山歌悠扬,桨楫欸乃,捣衣声声,一幅充满人间烟火气的汀江晨景图。

在粮食缺乏的年代,汀江上谋生的这些放排工,为了应对高强度的体力活,往往比在家时吃得多,吃得好,不但沿途每天至少有一餐荤腥,而且到达目的地后还会排排场场地吃喝一顿,这也成为吸引那些汉子,即使冒着被风浪吞噬的风险,依然一直坚持放排的重要因素。

当然,世间水火最无情。喜怒无常的汀江,迎接这些放排的客家汉子更多的是烈日是风雨、是险滩是急流、是危岩怪石是滔滔巨浪。木排在山谷中穿行,犹如漂浮在在风雨中的一叶单薄的树叶,随时都有被风浪吞没的危险。放排人的每一次前行,都是一次与命运的赌博,都是一次壮士一去兮不复回的悲歌,都是一次用生命的音符去谱写一曲人生之歌的悲壮。他们洒脱快活时像神仙,他们神勇威武时像老虎,他们落魄无奈时又像丧家之犬。这就是这些放排人的真实写照,未亲身经历者,谁能解个中滋味?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岁月在变迁中前行,变迁,又改变了岁月。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改革开放带来了神州巨变,随着陆路交通的飞速发展,随着现代化、城镇化进程的不断加速,昔日作为汀杭武连经济大动脉的汀江航运日渐式微,一座座电站大坝的崛起,彻底切除了汀江作为航运的功能,昔日汀江沿岸因航运而兴的繁华早已被雨打风吹去,众多盛极一时的汀江码头只剩一蓬衰草,映照落日余晖。从此,无论是桃澜河还是汀江,放木排那壮丽的场景就永远湮灭在了历史的深处;从此,汀江永远没有了粗犷的号子、没有了撩人的山歌,没有了江水桀骜不羁的骑手——放排工!

江南的端午时节,淫雨霏霏。站在我神往已久的“小澜桃地”的土地,土地泥泞;凝视着我曾经濯足过的桃澜河水,河水自顾奔腾。它们,肯定无从知晓我这异乡来客此时此刻的心绪。

此刻,我只想去小澜,去亭头,找一处处老屋旧宅,看是否还能邂逅一位“树排客”,和他聊木排,聊汀江,聊渐行渐远的老旧时光……

年6月14日21:30初稿

(作者林华春,福建省作家协会、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作品在《草原》《清明》《朔方》《诗潮》《诗歌月刊》《福建日报》《福建文学》等报刊发表,入选《-福建优秀诗歌选》《闽派诗论》《福建当代客家散文选》等,出版诗集《生命的河流》《生命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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